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承平四年的春夜,长安城浸润在如水的月色中。更夫的梆子声穿过九街十八巷,惊起几树栖鸦。温府偏院的梨花开了满树,皎白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,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。那株百年老梨虬枝盘曲,枝干上还留着去岁冬雪压出的裂痕,此刻却绽放出惊人的生机,花枝探过青瓦粉墙,在月色中投下斑驳的影子。
西厢房内,吴泽独坐在紫檀木案前,修长的手指翻飞如蝶,正为弟弟吴怀缝制一件贴身的软甲。桐油灯芯爆出细小的灯花,在他清俊的侧脸投下摇曳的光影。案头摆着半盏冷透的君山银针,茶汤里浮着两片梨花瓣——是方才穿堂风送来的礼物。针脚细密如星子,每一针都藏着说不出口的牵挂,银针穿过鞣制过的鹿皮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像是春蚕啃食桑叶。
这件软甲他做了整整七日。选用终南山猎户进贡的上等鹿皮,浸泡在桐油与松脂混合的秘方中三日,再以金丝楠木熏烤,最后缝入精铁打造的锁子网。护心镜的位置特意加厚三层,内衬用的是小瑾潼从宫中讨来的冰蚕丝——那孩子听说吴怀要从军,哭着跑去求皇后赐下的宝物。
"哥,还没睡?"
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,吴怀带着一身夜露闯了进来。少年发梢还滴着水珠,单薄的棉衫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精瘦的脊背上,显然是刚在月下练完枪回来。他随手将红缨枪靠在门边,枪尖还沾着几片梨花瓣——定是又在梨树下练了那招"落英缤纷"。这杆枪是温北君临终前所赐,枪杆用百年紫檀木所制,枪头镌刻着细密的云纹,在烛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。
吴泽头也不抬,银针在灯下划出一道流萤般的光弧:"明日你就要随黑水军北上,这件软甲得赶出来。"他顿了顿,指尖在甲片边缘轻轻摩挲,"北狄人的箭头淬了狼毒,寻常布甲挡不住。"声音低沉温润,像是窖藏多年的梨花白。说话间,他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扳指与银针相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——那是夏国旧物,十二年来从未离身。
少年撇撇嘴,却还是乖乖坐到兄长身旁的蒲团上。这蒲团是用终南山的蒲草编织,内里塞着晒干的艾叶,坐上去会发出细碎的声响。灯光下,吴泽的侧脸线条分明,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,眼角已有了几道细纹。吴怀突然想起,这个被他唤作"哥哥"的男人,其实只比他大十二岁——当年从尸山血海中将他背出来时,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。
案头的漏壶滴答作响,子时的更鼓从远处传来。吴泽放下针线,揉了揉发酸的后颈。他今日除了缝制软甲,还处理了温府上下三十七口人的月例发放,核对了城外三个庄子的春耕账目,又去大慈恩寺为温北君的长明灯添了油。此刻烛光映照下,他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青色。
"哥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?"吴怀突然问道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上烧制的梨花纹。这是套雨过天青瓷茶具,温北君生前最爱用的物件,杯底都印着"太平"二字的小篆。
针尖在鹿皮上顿了一下。吴泽放下银针,从青瓷茶壶里倒出一杯温水递给弟弟,杯底沉着两朵杭菊:"怎么突然问这个?"他袖口滑落半寸,露出手腕内侧一道狰狞的疤痕——那是十二年前为护着怀里的孩子,被凌丕亲兵的弯刀所伤。疤痕像条蜈蚣,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,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。
吴怀捧着素瓷杯,目光穿过雕花窗棂,落在庭院那株百年梨树上。满树繁花在月光下如同堆雪,夜风过处,便簌簌落下几瓣,像极了永和十三年那场大雪。"就是觉得...明天就要走了,想听听。"少年声音闷闷的,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倔强。他今日去校场点验回来时,特意绕道去朱雀大街看了曾经的夏王宫——如今那里已是凌丕的府邸,门前石狮的眼睛都被换成了北狄人喜爱的红宝石。
吴泽沉默片刻,起身从柏木箱底取出一个靛蓝布包。那箱子是樟木所制,四角包着青铜,锁扣处刻着精细的螭纹。他解开三层布包,里面是一块残缺的羊脂玉佩,只有半轮月亮形状,玉质温润如初,边缘处还沾着些许暗褐色的痕迹。"我当然记得,那是故国被灭的时候。"他的声音很轻,仿佛在说一个不能被人听去的秘密,"我在乱军中发现一个孩子,裹着蜀锦襁褓藏在粮车里,怀里就揣着这半块玉佩。"手指抚过玉佩上的云雷纹,"后来在破庙躲雪时,又见到了那个孩子。"
屋外突然刮起一阵大风,吹得窗棂咯咯作响。几片梨花乘隙而入,落在案头的《齐民要术》上——那是温北君留给吴怀的遗物,书页间夹着无数朱批小字。吴怀的指尖不自觉地摸向自己颈间——那里挂着另外半块,合起来正是一轮满月。夏国王室的传国玉佩,内刻"明月照大江"的铭文,也是他身世的唯一证明。玉佩贴肉戴着,已经被体温焐得温热。
"你当时才四岁,冻得嘴唇发紫,却咬着牙不哭。"吴泽眼中泛起笑意,眼尾浮现几道细纹,"我本来想自己走的,可是你就这么看着我..."他顿了顿,喉结微微滚动,"眼睛亮得像星子,拽着我的衣角喊'哥哥别丢下我'。"说着从箱中又取出一个油纸包,里面是几块已经发硬的桂花糖——去年重阳节时买的,一直没舍得吃。
少年记得那个雪夜。不是记得宫墙倾塌的血腥,不是记得母妃坠落的金钗,而是记得吴泽背着他走过长长的朱雀大街,雪花落在睫毛上的冰凉触感。后来他们以兄弟相称,在温府安了家。吴泽教他读《诗经》里的"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",为他挡下所有探究的目光,将这个惊天秘密守了整整十二年。每月十五,吴泽都会带他去大慈恩寺上香,其实是为了让他远远望一眼曾经的夏王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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