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经过几番嬉闹,李成器带着新娘从元府中出来时,天已全黑。新妇被人扶上了车,李成器亦上马,依俗礼绕车三周[2]。他抬头望望深蓝夜幕中的几点稀疏却明亮的星星,几只鸟雀被人群的喧闹声惊动,啪啦啦从高柳上惊起飞去。李成器方才在元府被折腾得昏头转向,到此时被微凉的夜风一吹,脑中才清醒过来,心中滚过一阵刻骨的恐惧,是不是带了她回去,此后陪他同桌而食的人,同榻而寝的人,同游骊山山水的人,就是这车中人了吗?可是他心中所想的,却分明不是这样。他只觉自己绕着油壁香车转圈的动作,是这般的彷徨无奈,如同月明星稀下,一只绕树三匝、却无枝可依的乌鹊。
李成器虽然在宫中不受恩宠,但毕竟是相王嫡子太子亲侄,更兼此次婚姻是太平公主行媒,倒也办得甚至隆重。从元府至隆庆坊寿春郡王府,沿途树上皆坠彩灯,送婚的皆是皇亲国戚,也都各命家人引奇巧花灯引路,望去满眼得火树银花。教坊司的乐人随行奏乐,彩女一路踏歌,引得长安城的百姓皆来围观。
行至隆庆坊口时,道路却又被元家兄弟堵住,索要障车礼。今日的彩礼皆是太子李显赐下,又有几个弟弟替李成器周旋,他倒也不甚窘迫。元家不是下俚庸鄙,障车并不为财货只图一乐,因此又吵闹了好一阵。好容易劝得元家诸人缓缓散去,眼看着张灯结彩的寿春郡王府遥遥在望,李成器暗暗松了口气,虽是他觉得自己的一身骨头早已散了,好歹支撑着一身沉重甲胄回来了。他用足跟轻磕马腹,正要催马前行,他一抬头间,两个元氏家人抬着一箱子金银闪开,薛崇简正站在路当中冲他微笑。
李成器脑中嗡一声响,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。他的手死死揪住缰绳,一双苍白手上青筋突起,那马被他拽疼了,不安地向后退了一步。薛崇简便坦然又向前迈了一步,笑道:“新郎君,你还没给我障车钱呢!”他今日着一件紫色翻领缺胯袍,这紫色原本只有三品以上官员及王公可用,但薛崇简为皇帝宠爱,服饰往往逾制也无人敢有微词。因他周围灯火明亮宛似白昼,将他衣摆和袖子上,用金线翠玉勾勒出的繁复花纹都照耀地闪亮。他腰间系一条羊脂玉銙蹀躞带,蹀躞带左侧叮当七事,右侧悬悬一条珊瑚手柄缠金丝马鞭。他幞头上还攒着一朵芍药花,看去倒比一身吉服的李成器还要喜庆些。
此时歌舞喧哗并未止歇,这少年缓缓走来,便如踏歌而行一般,万千灯火照亮他一张俊美面庞,红润的唇角衔着一丝笑意,风流便顺着他幞头,他的唇角,他的衣衫,他走路时稍稍翻开的衣袂流淌而下。
李成器坐在马上,只觉自己身周那些光怪陆离的人群都渐渐淡入朦胧的光影里,他们载笑载言,载歌载舞,可是他却看不分明,也听不分明,这天地间似乎只剩得他和花奴两人,还有他胯下不断踏动颠簸的坐骑。他想,他是不是就能策马上前,将花奴拉上来,让这畜生带他们奔逃出人声鼎沸的市坊,哪怕奔过渭桥,奔至万里寒光积雪的塞外,看风吹荒草,看月落空城。只要他们两人是在一处的,便是人间最好的繁华。
薛崇简见李成器神情茫然,又笑着重复了一遍。路边闲人见有热闹可看,刚刚散开的道路又围堵了起来。李成器方才觉得那句话有些熟悉,此时忽然想了起来,心中狠狠一痛。他从幼年立太子离开父母起,他的衣食,他的快乐,皆是花奴给他的,连他的性命,都是花奴从冥府中夺了回来,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东西能给花奴。
李成义诧异道:“他怎么现在才来?”李隆基皱皱眉,向家奴打个手势,让他们提着一只描金箱子跟自己上前,换了笑容在薛崇简肩上擂了一拳,笑道:“你今日又来充什么便宜郎舅?这一箱东西先送了你讨彩,过几日你成亲了,我也去障车,加倍讨要回来。”他笑挽着薛崇简一条手臂,暗暗使力,将他拖向路边。薛崇简倒也没有坚持什么,他退开一步,便听李隆基笑道:“大哥带嫂嫂进门吧!”
薛崇简站在路边,也如旁人一边含着笑容,看着新郎的马缓缓催动,身后跟着辘辘的油壁香车。他知道十年前他留不住的,今日依然留不住,十年前他的手中还藏着一根针,现在他的手中空空如也,只能像个最不相干的人一般,站在路边,看着,看他此生最珍爱的人,都渐行渐远。
李成器带着新妇在自己府门前下车,从新妇下车处,九块锦绣毡褥已经依次铺开,元妃以蔽膝遮面,踏着毡褥前行,待她走过第一块时,立刻有青衣婢女将这块转到最前方的一块之前,依次拼接成一条色彩斑斓的道路,便是时下风行的“转席[3]”,取传宗接代、前程似锦之意。待新妇进门后,等候在寿春郡王府的家人宾客皆从便门出,从正门入,躝新妇迹[4]。
新妇入门后,宫中的传旨内侍早已在等候,来人颁下皇帝谕旨,册封元氏为寿春王妃,并赐礼册。元妃受册,与寿春郡王并拜叩谢天恩,成了今日婚礼最肃穆的一幕场景。其后才进入内院,院中以青布幔为屋,便是夫妻交拜的青庐。青衣婢女捧上纳采的九件物事,捧上行合卺礼的葫芦短刀,以及一盘用以行同牢礼的炙羊肉。新妇执扇遮面坐床上,李成器将上官婉儿昨日塞给自己的几首却扇诗念出,在众人的一片“新妇子,催出来!”的吆喝声中,元氏缓缓将遮面的纨扇降下,李成器看见他的王妃额上染着鹅黄,眉心、两颊皆贴着花钿,双眉用螺子黛描成弯月妆,面上扑着粉与胭脂,口脂也如时下流行的一般点做紫色。这许多的装饰堆积在一个女子面上,李成器只知道这女子甚美,却仍是有些恍惚,这近在咫尺的人,他看不清她的容貌。新妇颊边因羞涩笑容而闪动的金花,也如方才门外的花灯一般,散入朦朦月色中去了。
元氏根本不敢与李成器对望,只是被内侍引导着,与李成器交拜,小心翼翼地接过李成器剖开的半边葫芦,抿一小口酒,又用袖子掩着口,忐忑地吃一小口羊肉。李成器动手将两人的衣带结在一面铜镜上时,她面上红晕更是压过了胭脂。李成器看着她如履薄冰的模样,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同情,他知道这年方二八的少女,此刻心中定然十分害怕,就像他当日坐在崇福殿上一样害怕,就像他现在一样害怕。
行过礼后,众人一片欢呼,簇拥着一对新人去隔壁的临淄王府观花灯,众人皆知大礼已毕,都轻松起来,比先前更加喧闹。薛崇简待拥挤的人群走了八九成,才缓缓踱进青庐中去,他望着盘子中的纳采九物[5]出神,旁边的一个婢女是他家中出来的,笑道:“郎君看什么呢?”薛崇简指着盘中道:“看这两个。”那婢女笑道:“这是阿胶,这是干漆,取胶漆不离之意。”她又讨好道:“过些日子郎君大婚,当然比今日还热闹呢!”薛崇简闭目凝思一下,他心中默念了一句诗,又睁眼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意思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[1]下婿就是捉弄女婿,“婿拜阁日,妇家亲宾妇女毕集,各以杖打婿为戏乐,至有大委顿者。”——酉阳杂俎[2] “妇上车,婿骑而环车三匝。”——出处同上[3]白居易诗“青衣传毡褥,锦绣一条斜”。
[4] “妇入门,舅姑以下悉从便门出,更从门入,言当躝新妇迹。” ——酉阳杂俎[5]“婚礼,纳采有合欢嘉禾、阿胶、九子蒲、朱苇、双石、绵絮、长命缕、干漆。九事皆有词:胶漆取其固;绵絮取其调柔;蒲苇为心,可屈可伸也;嘉禾,分福也;双石,义在两固也。”(依然是那本酉阳杂俎,段成式乃说那么详细干嘛,显得我只有一篇参考文献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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