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圣历元年的三月二十八日,李旦以为与往日并无不同,二更后他宽衣躺下,豆卢氏将他白日的外衣平整叠好,侧目望了他一眼,见李旦只是平躺着闭目,胸口衾被微微起伏,也不知是否睡去。一片昏黄灯光映在他额头上,将鬓边一丛白发映得甚是突兀。豆卢氏心中作酸,李旦今年不过三十八岁,但自三年前刘妃窦妃出事,他的行止便如清心寡欲的老僧一般,夫妻二人每晚同床共枕,却是秋毫不犯。她知李旦内心是对两位故妻抱愧,并不敢有一丝怨言,只今晚坐于灯下,抱着他的衣裳,一颗心慌得没有着落处。她站起来,在室内无声走了两圈,见那影子也默默随着她旋转,凄然一笑,还未防备,两行泪水就从颊边无声淌下。
忽然外间传来几声脚步,接着是急促的砸门声,李旦悚然惊醒,却见豆卢氏挂着泪水站在自己床前,一惊道:“你怎么了?”豆卢氏忙擦了泪道:“无事。”值夜内侍匆匆进来道:“殿下娘子,上阳宫那边来了人,说陛下急召殿下。”李旦也不知是刚从衾被中坐起来还是怎得,浑身一激灵,就打了个寒战,愣在床上。豆卢氏也是吓得手足发麻,道:“这个时候,陛下有什么事?”那内侍道:“问了,那人说不知。”
李旦揭开被子自己穿了鞋下榻,道:“叫他略候,我穿了衣服就去。”豆卢氏一把攥住他手,方才未干的泪水又再淌下,道:“我随殿下去。”李旦本以为此一日会如何恐惧,现在事到临头,除了些遗憾外,倒是平和宁静。他握了握豆卢氏冰冷的手,淡淡笑道:“娘叫的是我,你去做什么?替我梳梳头吧,总不能这么蓬头垢面的……”
豆卢氏几乎失声痛哭,李旦在她唇上轻轻一按,转身自己坐到了梳妆床前,豆卢氏强忍悲痛,上前将他头发梳做一个平平整整的髻子,又从盒子里拿出一只平日不戴的玉簪簪上,李旦在镜中看见,也只是一笑不语。豆卢氏梳罢了头,又从柜中拿出一件半臂,道:“夜间冷,殿下多穿一件。”她手按在李旦肩头时,忽听李旦极轻地道:“这些年,苦了你了。”豆卢氏一把拥住他,将脸埋进他背上,李旦静候了片刻,微笑着挣开了她,自己将外衣穿上,向那内侍道:“这便去吧。”听着身后豆卢氏哭着喊了声:“殿下。”他咬了咬牙,并不曾停步。
李旦在门外上了步辇,被四个内侍抬着逶迤向上阳宫而去,那是一乘女子步辇,便在夜晚,也依旧张起丁字障竿鸳鸯绣带做步障。李旦也并不觉有如何奇怪,抬起头来,望见湛蓝如洗的夜空,无风树动,晚燕方归,他轻轻一笑:“是如此好的春夜。”
到了母亲的寝宫外,那内侍扶他下来,到了门外道:“殿下好走。”李旦默默看了他一眼,提着袍子上了石阶。一进殿内却是华灯耀眼,芬芳扑鼻,李旦愣了愣,又向内走了些,方看见内殿正大张筵席,一溜十几张几案排开,许多男女孩童正在大快朵颐,皇帝却是坐在上首,带着淡淡倦意与微笑看着。
李旦正僵在当地,皇帝已看到了他,笑道:“旭轮来了。”皇帝之下那人骤然抬头,饶是李旦一贯静定,也如雷击般浑身一抖,失声道:“三哥!”那人虽一身庶人的青袍,眉目也颇显风霜憔悴,却是一别十四年的兄长、曾经的皇帝李显无疑。
李显抛下一只正吃的羊腿,跌跌撞撞离了席,扑上来抱住李旦哭道:“四弟!旭轮……我还以为不能生见你面了……”李旦紧紧抱住自己的兄长,心思却转得极快,母亲为何不动声色将三哥接回来?他将近些年来自己知道少得可怜的几件事凑在一处,狄仁杰拜相,母亲宠幸了太平送来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,他眼前骤然一亮,抱着李显的手再紧了紧,让他不要再说下去。李显也随即明白,缓缓抬头,模糊泪眼却正望见弟弟鬓边一抹白发,心中大恸,他走时,李旦方是眉目如画的俊秀少年。
李显油腻腻的手轻轻抚了抚李旦鬓边,轻声道:“你怎么……也老的如此快。”李旦含泪一笑,牵着李显的手走到皇帝面前跪下叩首道:“母亲德象天地,臣代三哥一家谢恩了……”皇帝倒不似他们那般激动,淡淡一笑道:“ 回来就好,你三哥还未用饭,去陪你他坐坐吧。”李旦与李显一起走向席案,李旦忽然在李显耳旁轻声道:“不要问你弟妹的近况。”李显一惊,望向李旦,李旦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。
到了席间,李显手足无措地叫了自己的子女来拜见四叔,他一一指过去:“这是重润,这是重俊,这是重茂,重福……裹儿,别吃了!来给四叔磕头!”李显羞赧窘迫地搓着手:“这是你嫂子在路上生的,拿我的衣服裹了,就叫裹儿,没见过人,不懂规矩……”李旦对着那眼含疑惧、手中犹捏着一块胡饼的娇美少女慈爱一笑,他想起自己的几个儿子,轻轻抬袖擦了擦眼睛。
筵席之后皇帝让上官婉儿引李显一家往别院居住,上官婉儿知道他们兄弟定然有很多话要说,只远远跟在后头。李显走出殿外,低声道:“我到了庐陵,才听说了二哥的事。”李旦默然一刻,道:“我求过娘。”李显苦笑道:“我知道,不怪你。”他迈下丹墀时踉跄了一下,李旦连忙扶住,李显看了看脚下,叹了口气,抬起头来,目光掠过月色下的雕楹云楣的宫阙,飞檐连闳楼台,虽已是深夜,却仍旧彤庭辉辉,盏盏明灯如同漂浮水上。
李显向乾元殿的方向凝望片刻,又回头望了望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,却在那一日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女子,在夜色中看来仍是如十四年前一般婀娜纤弱,娟娟静好。他涩然一笑,他心中的怨恨已平,只留下室迩人远的怅惘,他向李旦叹道:“还是那个样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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