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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但太平公主与来俊臣讶然色变,女皇也稍稍动容,喝道:“快传!”那内侍叩首道:“寿春郡王似是腿脚不便,行走不得……”女皇厉声道:“啰嗦什么!抬朕的步辇去!”那内侍被吓得一缩,慌忙爬出去向外狂奔。
薛崇简在他们对答中,才终于相信,李成器是真的来了。他脑中乱哄哄地想不清楚,李成器是怎么从柳芊芊家出来,又为何要来自投罗网,他只知道,一切都完了,他的努力,他的苦辛,以及他的憧憬,都已经被碾得粉碎。他甘愿用鲜血滋养,用热泪灌溉的一颗心,原是留在了李成器身边,他却看也不看,就自顾自地回来了。
因这突来的变故,羽林们也停了杖子,只等皇帝再吩咐。薛崇简方才痛出的一身冷汗骤然收住,只觉熊熊烈焰舔舐着他的肌肤血肉,舔舐着他的魂魄,将他烧成了一堆黑乎乎的灰烬,这灰烬又在漫长的等待中冷却,冰霜一样的寒意包裹了他。他缓缓抬起头来,见来俊臣那双斜挑上去的细细眼睛中,闪着猎人等待猎物入彀一样的光芒。
他又回过头去,望着那扇方才内侍忘却关闭的门,原来不知何时天又阴沉下来,竟是淅淅沥沥的冻雨洒落人间,阵阵朔风涌进殿来,那股寒意正是来自于此。他只觉这天气下雨已是诡异到了极处,自己心中所想所念也如这天色一般晦暝不清,他似是站在一座孤城之上,杀得遍体鳞伤筋疲力尽时,却有人突然告诉他,这片他洒了热血的土地已经沦入敌手。
檐下的铁马被北风打得叮当乱响,挂在枝头的数盏花灯也惊慌失措地摇曳,啪地一声,一根梅枝不堪重负折断,连带其上的小小燕子灯笼也坠落于地。雨滴打在那燕子的翅膀上,眼看着遍身肮脏羽毛凋零,那燕子也一动不动,便如远远与他相望一般。
他终于看见四个内侍抬着一副担子来到院外放下,昏暗的雨幕遮挡,他仍是能看到李成器的憔悴,他的两腿完全不能动,被人架着在雨中向这边拖过来。那些内侍脚步纷杂,忽然一脚踏在燕子的身上,只留下一堆残破骨架。这凄风冷雨之下,四处是荆棘,四处是鞭杖,四处都是荏弱喘息的呻吟,四处都是滴洒着血泪的痕迹。
薛崇简灰心到极处,也想不清后边会有什么落局。倒是忽然记起幼时与李成器学诗,李成器曾反复吟咏“风雨如晦”一句。李成器告诉说,他很喜欢这句诗,抛去了先生所讲的经义,只是一个人在下雨的屋子里,静静地另一个人,等他来了,这风雨所带来的昏暗便将他们与整个天地都隔绝开,全是安稳与静好。他一直都想体会,李成器所告诉他的所有美好的东西,他都用心记忆。可是以前没机会——李成器行动不自由,自己又难静静地等什么人,总是听见他的声音,就欢喜地先迎出去。他渴望了五年的一个场景,竟是在如此荒唐的情景下实现。他光着屁股被人按在地上,李成器被人架着艰难前行,或许这世间,真没有他们企盼的安稳与静好。
李成器被拖进殿来,那两名内侍将他轻轻放落在地,双膝着地的一刻,便如两把利剑穿透了他的膝骨,直刺入骨髓深处,李成器痛得倒抽一口冷气,身子一软就扑在了地上。他所趴伏的位置正在薛崇简旁边,两人目光相对,李成器眼中先是惊痛,继而转为怜惜的歉意。薛崇简在方才那股绝望中,倒是慢慢溢出一分安慰,表哥回来,是为了舅舅,也是为了他。也许这就是表哥疼爱他的方式,那无论后果如何,他该甘之如饴,哪怕他递上的是一盏鸩酒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,他于风雨中,见故人归,是不是也该欢喜?
来俊臣见李成器十根手指仍是青紫溃破,身上却已换了干净的青布袍子,头发也整整齐齐梳了髻子,用一根木簪簪住。这小郡王到了什么境地都是这等讲究,倒让来俊臣觉得有趣。
女皇冷冷道:“你为什么回来?”
李成器的目光缓缓从薛崇简身上转向高高在上的女皇,喘息着道:“臣有罪,臣罪弥天;臣有冤,臣怨亦弥天。安敢遁避以欺陛下?”
女皇脸上浮起轻蔑地冷笑,缓缓道:“你有罪不假,有没有冤,却要司法说了算。”
李成器强从柳芊芊家回来,一来也是不愿连累薛崇简,二来也要为父亲鸣冤,他早已将生死畏惧抛下,昂起头来,颤声道:“臣自入狱,日夜笼箍,恨不一死以逃毒刑。人皆惧痛畏死,陛下以酷吏掌覆盆,以罗织禁臣僚,子不得明衷肠于母,臣不敢诉民情于君……”李成器说到这里,太平公主已失声喝道:“凤奴,你疯了不成,胡言乱语什么!”
李成器被姑母打断,苍白的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笑意,强用一条尚能动作的手臂支撑着身子,咬牙颤巍巍跪起来。他的双膝如同被万根钢针攒刺,胸背上不知多少伤口一齐裂开,全身骨节似在寸寸折断,他的颈项却在这沉重的压迫下渐渐挺直,如狂风暴雨中一株屹立不倒的小小白杨。李成器仰望着皇帝道:“陛下,昆虫草木,皆欲得其所安。而当今朝廷,每有诠选为官者,内侍皆取笑曰:鬼补又来矣。明堂之下,人人自危,唯贿赂阿附以自存,推事院中,冤魂塞路,唯构陷诬服以自脱。臣以陛下之孙,皇嗣以陛下之子,日沐圣恩,申一语犹难于登天,群臣百姓之事可知。请陛下腰斩臣于市,亲查皇嗣之冤,免推究,通舆情,臣以昭陵苍苍松柏起誓,来生亦当为臣为子,以报陛下之恩!”
李成器从小在宫里长大,殿上诸人皆见惯了这小皇孙胆怯恭顺之态,听他一番言辞,连太平公主都吓得花容失色,薛崇简望着摇摇欲坠却强自支撑不倒的表哥,惊得连求情都忘了。女皇一双熠熠凤目钉在李成器身上,似是要在他身上凿出两个洞来。
来俊臣忙转身跪倒在地,叩首道:“皇孙如此说,臣无容身之地矣!臣闻圣人出治,必有驱除。内有东南微孽,外有西北戎狄,而朝野之臣,食陛下之禄,不思回报,反包藏祸心,追思前唐,所念者,不过忖度陛下百年之后,社稷仍归李姓。臣以草莽为陛下拔擢,故不敢思身后荣宠于将来,惟愿为陛下剪除奸人,肃清朝野,稍解陛下万几之劳。若陛下以为臣用刑太酷,即请杀臣,臣死后必执戈矛,御魑魅,为大周疆场效命之鬼,以报陛下!”
女皇纤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案上一个鎏金香宝子,看着神色苍白却又平静无畏的李成器。她第一次发现,这个她向来被她视为懦弱的孙儿,眉宇间还是隐隐继承了太宗皇帝的形容。这神情他们李家人一脉相承,李弘手捧一缕白发求她赦免两位公主时,李贤面对着从东宫抄出来的数百副铠甲与她无声对峙时,就是这样绝望又无畏的平和。
她尖锐地笑了一声:“你们都忙着想死?告诉你们,朕身后的事,自由朕说了算,朕朝堂上的事,朕亦不会让人诓了去!死谏?凤奴,你这话,朕自继位听到现在,裴炎说过,李昭德也说过,你是跟谁学的?你带着阿史那元庆去见你爹,便是你对朕的衷肠孝心!”
李成器缓缓闭上眼睛道:“那是臣为探父母安危,自作主张,皇嗣事先并不知晓。”
女皇捏着香宝子的手骤然一用力,似要将那宝子捏碎般,冷然道:“来人,再传一副杖子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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