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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城内有花灯,城郊反倒幽静地连个人都看不到,薛崇简索性将车帘拉开。入夜后雪已停了,彤云散去,东方一轮朦胧寒月渐渐升上山头,连绵北邙山在清光下温柔起伏,似是被人用淡墨随意涂抹于屏风上,近的触手可及。他从前在神都郊外的山林中行猎,也曾来过邙山数次,却从未在寒冬之夜,在一轮圆月下看到如此凄清幽静的远山。一首古老的歌谣倏忽钻入脑中,侯非侯,王非王,千乘万骑上北邙。他长了十五岁,今日头一次觉得死亡近在咫尺,看到这朦朦月色漫漫山峦,听着李成器细细的呼吸,心下逐渐平静。
到了城北一处郊外,一辆仕女的油壁车早等候在那里,车上一个苍头看见他们过来,向车内低声道:“四姐,他们来了。”一只春葱般纤细柔白的手挑开车帘,露出一双剪水秋瞳来。薛崇简的车驶进,那女子款款下车,含笑道:“这么久,还道你死在阿来子手里了。”那苍头笑道:“薛押衙是霍骠姚复生,出入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般,怎会亏折在小人手里?今日大节,四姐还该说吉祥话。”
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,也无心理会他们的玩笑,匆匆就要上他们的油壁车,那女子闪身拦住车门,伸出手来,臂上一串金钏在静夜中叮当作响,笑道:“我要的东西呢?”薛崇简不耐道:“回去给你,现在得赶紧走。我表哥重伤,你预备药了么?”那女子轻抿嘴角,在薛崇简额上一弹道:“你拿出来,就车也有,药也有。否则,好走不送。”薛崇简被她气得无法,他背着李成器,腾不出手来,道:“在我怀里,你自己拿!你这人,当真没心没肺不知轻重!”那女子也不顾忌,将一只柔荑小手探入薛崇简怀里一阵乱摸,道:“你看你表哥性命是重,我看我的终身是重。”她终于摸到那张纸笺,取出来借着车上琉璃灯一看,一张芙蓉秀面登时如十万春花绽放,惊喜道:“阿翁,阿翁!是真的,我脱了籍了!”她欢喜之下,忽然搂住薛崇简脖子,在他脸颊上脆亮地亲了一口。
那苍头笑得甚是欣慰,拈着胡子叹息道:“恭喜四姐修成正果。”
薛崇简又急又窘,跺脚道:“你再啰嗦,我就夺过来扯个稀烂,再砸了你家,绑了你和你姘头去游街!”那女子面上微微一红,呸得啐他一口,一扭薛崇简的耳朵道:“当心我送你去见你阿婆!”却闪开了车门,帮着薛崇简登上车去。车角的四盏琉璃彩灯轻轻摇曳,昭示着车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,神都城中的勋贵,大都听过名妓柳芊芊的清歌。
到了柳芊芊家中,油壁车直行到院中,薛崇简背着李成器下车,见四围灯火通明,却不闻人声,皱眉道:“怎么回事?”柳芊芊亲自执着灯,在前引路道:“我打发姥姥带她们先去看灯了,一会儿安顿了你们,我也得去。”他们来到柳芊芊绣房,那苍头去将床榻揭起来,又将红氍毹揭开,将地板一块块用小刀撬起,便露出地下黑黝黝一条甬道。薛崇简虽然满腹忧虑,但不忿柳芊芊方才调笑,哼道:“跟我说什么隐蔽所在,原来是你偷汉的地方。”柳芊芊却不见恼,修得纤长的指甲轻轻在薛崇简脸上一划,笑道:“偷的就是你。”
柳芊芊执灯走在前,苍头扶持着薛崇简走在后,四人向地下走了一丈深,便踏上平地。薛崇简环顾左右,见是一间干净屋子,陈设仅一床一案,床头放了一只小小药炉。柳芊芊将几盏灯烛点起,道:“这里顶头就是我家院子,有通气的地方,不会太憋闷。他外敷的药我已经预备好,内服的没敢煎,阿翁,你帮他看看伤。”那苍头走上前来拿起李成器的手腕,又掰开他眼皮看看,看着他一身伤痕只是沉吟不语。薛崇简只觉口中干燥难受,用力咽下口唾沫,颤声道:“他……可有,妨碍?”
老苍头道:“性命一时倒不打紧,就是身子太虚,外伤太重,引得高热了。另外……”他一指李成器身上道:“你看衣裳都和血粘在一处了,料理起来也棘手得很,四姐,你先去煎一盏参汤来。再打干净的水,拿药酒,疮药来。”柳芊芊此时甚是干净利落,答应一声,转身就上去取了人参,生火煎汤。
薛崇简一点点将李成器身上肮脏外衣脱下,想是受刑的日子久了,血迹将衣料粘在伤口处,只稍微一拉,便是血痂绽开鲜血流出。每一道伤口破裂,薛崇简的身子都会轻轻一抖,疼痛直入心扉,他实在无法想象,李成器是怎样熬过了这四日的酷刑。他心下懊恼地恨不得死去,他对表哥说过,“若有事情,我陪你承担”,现在他却无法将这些伤痛,转移到自己身上一分。
待李成器身上衣裳都除尽,露出少年人遍体鳞伤的身子,薛崇简实在不忍去回想汤池中李成器那一身珠玉般的肌肤,他咬着下唇轻轻颤抖,喃喃道:“畜生,总有一日,我要杀了他。”柳芊芊走上来,默默将水盆放在桌案上,在水中掺了药酒,将两条帕子摆干净,一条递给薛崇简。薛崇简在心慌意乱中,身边有这两个见多识广的人压阵,总算稍稍平静了下,接过帕子点头道:“多谢。”
他们将李成器身上擦拭一遍,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将污血揩尽,这时顶上响起脚步声,薛崇简颜色一变,顺手就去摸靴中短剑,只听一个女童的声音道:“四姐?”柳芊芊微笑着按住薛崇简的手,道:“是我妹子。”向上问道:“怎么了?”那女童道:“隔壁张七姐家来人催姐姐去看灯。”柳芊芊道:“跟她说,我梳头时被一只猧儿惊着,散了髻子,还得再梳阵,让她们先玩。”那女童答应一声,便听得脚步声,合拢地板的声音。
就这片刻功夫,李成器身上几处鞭伤却又慢慢渗出脓水来,薛崇简急道:“这可怎么办?”那苍头道:“若不将脓血刺破挤干净,他的高热终是难退,只是,哎,这样人也太受罪了。”他在柳芊芊头上拔下一枚金步摇,在药酒中浸了浸,又在火上撩了几回,低声对薛崇简道:“你上去抱着他,莫让他挣扎。”薛崇简心中如被汤煮油煎,迟疑道:“有——多疼?”老苍头苦笑道:“长痛不如短痛吧。”薛崇简无奈,只得脱了靴子爬上床,将李成器轻轻拥在怀中。
那苍头将步摇尖锐一端轻轻挑破一处流脓伤口,两手去挤压伤处,带着血丝的脓液流淌而处,昏迷中的李成器却也感到了这阵锥心痛楚,低低呻吟一声,两眼虽是闭着,身子却轻轻痉挛起来。薛崇简再也忍耐不住,低声喝道:“行了!”他跪在李成器身边,向那狰狞伤处凝望片刻,缓缓低下头,将嘴唇凑在伤口处,缓缓吮吸脓液。
柳芊芊站在一旁,她头一次见到跳脱高傲的薛二郎,也会将头垂地这般低。她心中略有些惊诧,却又觉得一切合情合理地如江河行地日月经天一般,她原不该用俗世人情去猜度这少年。她将一只小小的唾盂递过去,就坐在旁边等待,那一吊人参汤炖得火候渐出,清甜中又带着苦涩的气息,在小小的密室中静静地弥漫开来。
作者有话要说:[1]注:
“有死者,停尸于帐,子孙及诸亲属男女各杀羊马,陈于帐前,以刀剺面且哭,血泪俱流,如此者七度及止。”——《通典》卷一九七《突厥传上》“死则焚骸,丧期无数。剺面截耳,断发裂裳”——玄奘《大唐西域记》序唐太宗崩,“四夷之人入仕于朝及来朝贡者数百人,闻丧皆恸哭,剪发,剺面,割耳,流血洒地。”——《资治通鉴》卷一九九。
可见这种“剺面截耳”的丧葬礼俗,长期流行于北胡和西胡各组之间,成为古代亚洲内陆殡葬文化的一大特色,那个“剺”音“梨”,就是割得意思。这种较为残忍的丧葬文化,以血泪交流来表达心中的哀思,我每次看到都很叹惋,同时也感动,不知李二是如何释放他人格魅力的小宇宙的,能换来如此真诚的宾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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